专访 Oha Family:一支非标餐饮团队在上海的第 10 年
和 Swing 的见面约在了巨鹿路的 Pass Residence,下午四点多,她刚从安福路的 Oha Eatery 试完菜过来。她告诉我们,这是春季菜单的第三次试菜,但并没有显得着急,虽然今年上海有一些餐厅,几乎是年一过完就开始上新菜单。
上面提到的餐厅,诞生于同一支团队「Oha Family」,同时,他们也经营着上海知觉建筑事务所「OHA Design」。
餐饮的业务,在 2014 年由 Swing 与合伙人贤哥成立,两位创始人都来自贵州,今年恰是第十年。
Oha 旗下,这两年名气最大的是主打贵州火锅的「毛辣果」,但同时,他们还经营着 2 家酒吧 Bar No.3 和 Dead Poet、中西创意菜 Oha Eatery 、意大利菜餐厅 Pass Residence,还有岭南菜系福餐厅。
毛辣果复兴西路门店
在上海这样一个「无限供给」的城市,10 年开出 7 家店并不算多,但有趣的是,Oha 所开的每一家店都带着全然不同的思路,这是一支不以标准化和快速复制为目标的团队,同时米其林这种排行类榜单也不是他们的热情所在。
这是对传统行业规则的一种反叛,Oha 确实有争议,如果你在社交平台或是大众点评上搜索,会发现没有任何一家店评分是超过 4.5 分,差评多数集中在份量太小或者服务不好,也有一部分指向口味。
但在现实世界里,十年来,Oha 也确实找到了一批支持者。
常客与店铺形成默契,想来吃饭先在微信上联系店铺进行预约,有时预约满了,店长会在空桌的缝隙时间询问约不上的客人是否要前来。
Oha 的确让我们感到好奇,如果说标准化餐饮为现代生活提供的是极致效率、便利快捷、可预期和性价比,那非标的 Oha 存在的根基,以及为客人提供的又是什么?
01. 呈现预期之外的个体视角
选择主流之外的思考方式并不轻松,对于 Oha 来说,故事的开始也并非如此。
Oha Eatery 是在 2017 年开业的,除了酒吧 Bar No.3, Eatery 是这些餐厅里最早的一家;面积不大,店内食客的座位分布于一圈环状的吧台,没有前台和散座。这家店,也是 Swing 重新思考餐饮的起点。
Oha 团队在进行春季菜单试菜
在此之前,Swing 经营着一家从商业上看起来更成功的店,在时髦的乌鲁木齐中路提供精美的西餐,这家叫 Blackbird 的店吸引了许多人前来打卡。常有顾客为了一张更丰富的图片点上满满一桌菜,结果剩下大量的残余,如此循环,反复迎来下一桌排队等待的人。
「那个时候我第一次听到『网红』这个词。它以一个褒义词的形式出现在形容 Blackbird 的食客口中,而我听到这个词的第一瞬间,就觉得这不是个好词,也不希望 Blackbird 被这样形容。」
生意是客观的数据,但开店的人开不开心是主观的,这家店的「成功」并没有打动开店的人。
「我好像完全在用知识和别人的经验开店——房租、定价、利润率如何把控、聘请什么样的主厨,很像在做一件和我完全不相关的事情,总是觉得很累。」
在这种不对劲的直觉下,当重新思考如何开下一家店时,Swing 把眼光重新看回了老家贵州。
在她看来,相比于西餐,做贵州菜或许是件更自然而然的事情,能从她的认知中直接生成,不用再为此摄取大量他人的经验。
Swing 是在贵州长大的,但在来上海之前,她也已经离开很久,在芝加哥和意大利学习建筑与室内设计。认知里对于贵州的思考,也是她在异乡的环境中逐步构建起来的。
「一遍遍向别人介绍自己的故乡,像是一个不断在翻译自己的过程」,Swing 告诉我们,从饮食文化、地貌生态,到风土民俗,激发她更深入地去回忆和理解贵州。
Swing 摄于贵州梵净山
「贵州整体给我一种非常生猛、又引人入胜的气质,它跟精致的城市文化是非常不一样的,原始、粗野,并且非常神秘。
我小时候经常在山里面玩,会一直觉得很冷,有一种阴森的感觉。贵州山林里的树,都是丛林类的植物,会有很多藤蔓,很妖。
地面有很多腐烂的落叶、蕨类植物,树干上布满青苔,由于湿度非常高,到处都是野生的兰花和草药;还有很多青蛙、蜘蛛、蛇这样的动物,和国外很多干净、明亮的景观很不一样。」
这种强烈的个体感受,也成为了 Oha 在贵州实践里表达的基调,你不仅可以在 Oha Eatery 实验性的菜单上有所体会,更直观的可能是毛辣果一店呈现的空间体验。
Swing 想把记忆里贵州山洞点着篝火的场景还原在这里。
店里的地面铺着沥青,空间的区隔,垂坠着仿似带有泥印的挂布,门店只在每天晚上五点后开放,天色暗下后,视线会聚焦到空间内独一张亮红色的圆桌。
红光自然映射到裸露的水泥壁上,人拿着杯子走过时,会现出跳跃的影子。
毛辣果一层空间的红色圆桌
像这样高度个人化的表达,成为了 Oha 做每一家店时习惯的语言——相比于研究潮流趋势,团队更倾向于从自己的经验和感受中提炼,并思考如何在门店内呈现出来。
「Dead Poet 的名字来自于对曾居住在这栋楼里一个诗人的联想....」
「Pass Residence 的设计是以舍弃开始的,这种舍弃是对晦涩的行业经验的舍弃,对装饰的舍弃,对明确身份的舍弃。」
「Bar3 可能更像是一副抽象画?不依赖于文字和语言的表述,它达到了一种更自由散漫的状态,也给予观众很多的留白去进行自己的解读。」
令我们惊讶的是,当大多数店铺都在追求一个引发共鸣的故事时,Oha 似乎对于这样主观的表达很是信任,他们不会用文字或介绍在店里给出一个确定的解释,也似乎并不在意每一个走进来的食客能理解多少。
而作为一个外来者,乐趣也在于此。
它不再重复你所预期的简单文化符号,而是在一个不被阐释的意图里,探寻与我们的记忆和认知有所交叠的细节,收获那个被打动的瞬间。
02. 在未剪辑的味道里创造习得空间
如若说从个体的视角出发确定了一家店的整体氛围,那具体到餐食上,Oha 提供的是什么样的体验?
或许印在毛辣果纸质菜单上的第一句话可以给出一个回答:
「如果你吃到或喝到不喜欢的味道,先别急着否决它,再尝试一次,给它多一点的机会和耐心。因为味道的世界是广阔而丰富的。」
生活中,面对陌生的食物通常会有两种选择。
好比我们刚开始接触咖啡,可以选择加入糖和奶,用我们记忆里更熟悉的味道让它变得「更好喝」;
但也可以选择黑咖啡,可能第一次喝并不容易接受,但在主动去尝试的包容心态下,去感受和想象陌生的风味,也会慢慢习得。
同样,在上海市场做贵州菜,Swing 也有类似的感受,在她的生活经验里,酸、辣、苦这样的味道其实是贵州物产和饮食习惯的底色。
在相对贫瘠的地理条件下,这里长出了酸度极高的野生番茄「毛辣果」、带有腥苦味的草本植物「折耳根(鱼腥草)」,或者有明显涩感的水果「刺梨」,与江南地区丰腴的物产特质完全不同。
毛辣果店长 Digo 在贵州菜场
Swing 认为,如果以商业化和快速复制为目标,这样的味道是需要经过剪辑的。在大众的味蕾习惯之上找到一个平衡点,在提供新鲜感的同时还能够被市场快速接受。
而 Oha 还是希望提供另外一种选择,用食物来呈现风土,用食物来启发思考。呈现出贵州食物最独特的差异性,食客可以在此习得新的口味。
优衣库拍摄的「24HRS with ROGER」上海站,费德勒选在了毛辣果用餐
「很多客人会觉得毛辣果有一些菜是有挑战的,或者第一次吃会不太习惯。」
在 Oha 的餐厅里,团队还原了很多本地家常制作食物的习惯,比如拒绝使用标准化或预制的调味料,从食材开始,自己炼木姜子油,甚至是发酵豆鼓、制作豆腐和 XO酱。这就意味这样制作出来的食物,很难在我们更习惯的工业化产品中找到一个熟悉点。
同时,他们也不希望剪辑掉贵州食物里最常被食客说到「难吃」的苦味,反倒把「苦」做成了毛辣果第二家店的创意来源。
团队把「苦」作为主题,将第一家店中被嫌弃过的苦菜们汇集起来,折耳根、蕨菜、板蓝根菜、苦蒜......在他们眼里,这些鲜活的苦味其实是贵州饮食里不可或缺的风味骨架,它可以在一个更舒适的现代餐厅里,被开放的食客们尝试和理解。
也许看到这里,你会好奇这是否有一些理想化?
在品牌星球看来并非如此。
虽然「改良」和「剪辑」可以带来更快速的市场接受,当我们把眼光投向今天上海快速增长的云贵川小酒馆时,的确对于消费者来说,在轻松的环境里吃几道有新鲜感的小菜、喝两杯酒,是大家城市生活里不错的娱乐活动。
但从供给的角度思考,这样的「卖点」在上海的餐饮市场几乎是无限的。
风潮下迅速产生的同质化,会令大家开始逐渐感到抗拒。反过来,Oha 所在做的事,是为食客提供一个习得陌生风味的新环境,这似乎也成为了他们真正有差异的竞争力所在。
03. 真实的兴趣值得深入
当我们探讨了 Oha 在为用户提供什么价值时,对话自然就导向了带来这一结果的原因——Oha 团队的工作方法。
从前面提到的餐厅可以很直观地看到,虽然贵州是 Oha 的基因,但他们涉猎的领域并不局限于此。
也许这样的做法很多餐饮从业者都会有所共鸣,当团队局限在某一单一领域时,容易拘泥于菜系的固定模式。新荣记的创始人张勇便提倡「无门无派」的理念,从台州菜出发,开出了粤菜、湘菜、川菜、官府菜等相关的子品牌,来激活团队的创新力和灵活性。
Oha 对岭南菜系、意大利菜的实践同样也是团队出于兴趣的尝试,但同时,这也与 Swing 对于创意与融合的判断标准相关。
福餐厅
在她看来,优秀的融合创意不是中餐的食物做西式的摆盘,也绝不是将不同菜系的食材进行简单地拼凑,「融合」后的版本甚至还不如原来。厨师需要对创意的本体有深入的了解,才能在此基础之上,做出一个比本体更有惊喜的改编。
对于 Oha 来说,毛辣果、Pass Residence 与福餐厅便是团队深入学习这三种菜系的领地,而 Oha Eatery,则是基于认知之上的冒险和探索。
「Eatery 上一季有一道虾酸牛肉饺子我很喜欢,它既是一个很完整的意大利 Ravioli,又是一个很明确的贵州虾酸牛肉。
Oha Eatery 2023 年冬季,虾酸牛肉饺
饺子的做法让虾酸牛肉变得很优雅,虾酸的气味被包裹在饺子皮里,出菜的时候食客并闻不到这个味道,只有吞进口中咬破时,味道才突然涌现;而虾酸的发酵感又比重芝士的味道还要丰富,这样的创意,是一种有意思的体验,对于两个本体都是升华的。」
在对食物的探索上,Oha 是一个充分尊重兴趣的团队,既不愿食品的做法流于表面,但也不希望它超出了「兴趣」本身。
2024 年的春季菜单,做了 7 年贵州创意菜的 Eatery 便开始了新的尝试,「把 Oha Eatery 对烹饪文化的表达和食材的挖掘地从贵州延展到了(上海出发)一天之内可以到达的任何地域。」
Oha Eatery 以湘西为题材的新菜单
聊到这个改变的契机,Swing 说,似乎经过 7 年的时间,团队深入贵州的兴趣到了一个一种自我纠结的状态。再进行下去可能会研究到贵州的不同种发酵,对于团队来说,好像有些为了做而做了,动力没有那么强,倒不如跟随兴趣走。
像这样尊重兴趣,并相信由兴趣激发创造力的工作方法甚至沿用到了 Oha 的组织管理上。
在 Oha 内部,有一个最核心的管理方式叫做「对话者」。
「这一设计是受到了艺术体系的启发,在艺术机构和艺术家之间通常有一个负责沟通和协调的角色,这一角色很巧妙,能够精准地理解双方的语言体系。」
在 Oha,对话者的成员是由邀请制加入的,并非常规的晋升逻辑,TA 可能是店长、可能是人事主管,可能是调酒师。评判的标准在于他们是真正知道 Oha 想要做什么事情的人,Swing 告诉我们,这几年,Oha 所有重要的决定几乎都是在每周一次的对话者讨论中确定下来的。
基于一个统一的内核,Swing 更希望把翻译和阐释的空间交给对这个事情真正敏感、有兴趣的人,不仅是与内部的更多伙伴对话,其实更是在与每一位 Oha 的客人对话。
04. 写在最后
在这篇文章的开头,我们提出了一个问题,Oha 为客人提供的是什么?但在这里,或许还能衍生一个探讨——我们为什么会需要这些东西?
这一追问让我回想到起一个小细节,在 Oha 内部,Swing 常会跟厨师们说起一句话,「做菜不能只用脑子,还要用舌头」。
她想表达的是,在一些构思很完整的创意之上,最后仍要回归最直观的味觉,去判断一道菜你是否真的喜欢。理性的思考不能盖过真实的感受本身。
这似乎也是我们生活中所面对的选择,身处在工业化的城市里,更高效、更标准化食物存在的重要性毋庸置疑,但它们无法作为生活的全部,如果只追求一种程序化的效率,反而容易忽视了作为人类独有的情感体验。
Oha 团队所提供的,可能恰好正如他们的中文名字所写——「知觉」。
那些预期之外的个体创造,亦或是习惯之外的地方味道,其实都是在鼓励我们打开感官,体会接触它时流动的情绪和感觉。
它很有可能是陌生的,但在理解和对话的过程中,我们对生活的真实体验,又向外展开了一点点。BRANDSTAR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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